经过研究,我把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理解为辩证矛盾运动,并在内容与形式之间找到了一个中介概念,这就是“题材”。我认为文学作品的内容是无法意释的,但题材则是可以意释的。把题材从艺术内容中剥离出来,其目的是强调从题材(材料)向内容的转化过程中,形式所起的关键作用。我提出:“作品的内容是经过深度艺术加工的独特方式,以语言体式为中心的形式则是对题材进行艺术加工的独特方式,一定的题材经过某种独特方式的深度的艺术加工就转化为艺术作品的内容。”值得一提的是,我在提升艺术形式的作用时,与各种形式主义的美学,其中包括西方的所谓“语言论转向”,仍保持着一条清晰的界限。这不但表现在我仍然使用被形式主义文论弃置不用的“内容”这个概念,更重要地是表现在对内容形式关系的含有辩证矛盾思想的处理。我强调的是,作品的形式无论如何总是一定内容的形式,一定的形式只有在题材的吁求下才会出现。如果题材不发出吁求,形式是不会出现的。而且我进一步指出,题材吁求形式,其中就包含形式的创造要受到题材的生活逻辑和情感逻辑的制约,形式必须这样或那样与题材相匹配。但又强调,这种“制约”不是“决定”。在内容决定形式的理论中,内容是“主人”,形式是“仆人”,“仆人”永远是被动的。在我所理解的题材吁求形式的关系中,题材与形式是“主人”与“客人”的平等关系。把“客人”请到“家”,“客人”就往往“造起反”来,“客人”征服“主人”,重新组合,建立一个新的“家”。所以我认为,题材与形式是相互征服的关系,一方面是题材吁求形式,征服形式;另一方面则是形式改造题材、征服题材。我在书中写道:“我们的基本观点是,创造最终达到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不是形式消极地适应题材的结果,恰恰相反,是形式与题材的对立、冲突,最终形式征服(也可以说克服)题材的结果。”我举了俄国作家蒲宁的短篇小说《轻轻的呼吸》,认为是形式征服题材的典范。就这篇小说的题材而言,其意义指向是沉重的、哀伤的、令人叹惜的。小说描写了年轻漂亮的女中学生奥丽雅,她先与一个哥萨克士兵谈恋爱,后又与一个老地主乱搞,最终奥丽雅被哥萨克士兵在火车站站台上开枪打死。这样一个故事就其本事而言是“生活的溃疡”“生活的腐败”。但是作家在结构这个故事的时候,把“开枪打死”这四个字,隐含在对乱糟糟的站台和来往人群的描写的长句子中,如果你不认真读,就可能被忽略过去。小说的艺术描写的重点被转到奥丽雅和羡慕她的女生的一次关于女性美的谈话上面。奥丽雅家的藏书中有一本《古代笑林》,其中的一个故事把“轻轻的呼吸”列为女性美的标准要点之一。奥丽雅绘声绘色地对女友们说:“轻轻的呼吸!我就这样的——你听到我怎样喘气——真是这样吧?”此外,奥丽雅的班主任——一个老处女——对奥丽雅的美貌和风度的羡慕,也得到了大肆地渲染。艺术形式的诗情画意使题材的意义指向发生逆转,整部小说流露出一种乍暖犹寒的春的气息。形式征服了题材,转化出一种新的内容。我的书中通过大量的资料分析证明,这种形式对题材的征服,乃是文体创造的基本规律。作家之所以喜爱描写苦难、伤痛、哀愁、苦闷、死亡,甚至丑恶、病态等,就是因为形式可以征服题材,使题材的意义指向发生逆转,并创造出新的艺术世界来。我在内容与形式关系上的理论突破,被认为使文体学研究进入文艺学研究的前沿,是值得重视的。王蒙给我们的丛书写了“序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书再版时,季羡林先生也称赞这套丛书,给丛书写了三段评语。其中第一段说:“‘文体学丛书’是一套质量高、选题新、创见多、富有开拓性、前沿性的好书。以前我们对文体问题、对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有关文体的思想遗产研究、总结得很不够,因而这套丛书的出版对文艺学的学科建设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季先生的评价让我受宠若惊。而我的学生莫言在听了我的“创作美学”课程后,所记住的就是那个用来说明文体创造的“轻轻的呼吸”的故事,这也让我感到些微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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